【守囚】Grief

*守墓人與囚徒一場意外的深夜談話,關於悲傷、關於自己、關於一點母親與思念。

*只是一點腦補,邏輯死腦嗨產物。文末的法語都是查的,有錯請告訴我啊啊啊@@

*有大量私設、用到推演內容,還涉及他們的母親,有自我詮釋,雷者自避喔。

*文中有琴酒出沒,不過所有的相關描述都經不起考據,只是純粹為了推動劇情,請各位輕點噴~

*bug和錯字歡迎指證~

 

『身分、個性、經歷,甚至連所追求的目標都是如此不同——但至少,我們擁有相似的悲傷……

 

.  

    克雷斯依舊無法入睡。

    或許是生理時鐘無法調整、又或許是某種潛在的心理因素,明明相較於在拉茲那時躺的硬床板,莊園柔軟的床鋪無疑舒適得多,可是來到歐利蒂斯後,克雷斯就一直沒有真正休息好過。

    一點輕微的響動就能驅散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睡意,窗外樹葉的沙沙聲,牆壁掛鐘的滴答聲,甚至連身上布料摩娑的聲音都成為一種難以忍受的噪音。每晚,掛鐘的擺錘不停地左右擺動,守墓人也總是輾轉難眠。沒有足夠時間的深層睡眠讓克雷斯身心負擔漸重,漫漫長夜中斷斷續續的淺層入睡讓作為救人位的他得以維持參加遊戲的體力,卻伴隨惡夢連連,偏偏還想不起來到底夢到什麼。

    克雷斯不知道自己還能維持多久,但也知道這絕對不是個好情況,但是除了睜著滿是血絲的眼直到天明,他還能怎麼辦呢?安眠藥的劑量加重了好幾次依然沒有改善,而他已經不想再看到女醫生那擰緊的眉。

    守墓人粉色的雙眼因為眼睛充血,乍看之下反倒像血紅色的。疲憊卻沒辦法休息的焦躁感像房內無邊無盡的黑暗一樣朝他壓來,克雷斯突然覺得連蓋在身上的薄被都變成了束縛自己的枷鎖。他不由自主的憋起一口氣,在窒息的感覺中,缺氧的大腦發出陣陣不安與頭暈的信號,催促著自己逃離這張令人恐懼的床、逃離這間被漆黑覆蓋的房間、逃離這座離奇詭異的莊園。

    可是不行。克雷斯猛的翻身起床,少了被子的壓制,他的肺終於湧入新鮮的空氣。

    我還有未完成的事要做。守墓人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一邊在所有人都陷入夢鄉的半夜十一點換成常服,隨後靜悄悄地推開房門,提著提燈離開了房間,準備去往花園。

    每當心神不寧的時候,克雷斯就會想到鳶尾花。尤其是紫色的,淡淡的香氣和柔軟的花瓣總能撫平所有的負面情緒,是他這荒唐可笑的生命中少數能讓他獲得安慰的東西。因此,自從發現守墓人對這種有著六片花瓣的花朵情有獨鍾後,那位對任何人都很友善的園丁女孩便在花園內特意種了一小片紫色鳶尾花,甚至請克雷斯幫忙照顧。

    不過想要到花園得先經過主屋的會客室,才能從轉角處的後門進入溫室。克雷斯隻身一人穿過點著幽微燈光的長廊,五步一盞的掛燈顯然無法完全照亮所有地方,他的影子被地上光源與光源之間的黑暗區塊截斷吞噬,腳下的地毯吸收了微弱的足音,搭配著克雷斯因疲勞而有點發晃的身影,如果此時有哪個沒睡醒的倒楣蛋開門一看,肯定會被那有如鬼魅的姿態嚇醒。

    不過克雷斯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被睏倦日日磨蝕的身心讓本就生性敏感的他快要承受不住,守墓人滿心只想著找到那片小小的紫色避風港,而且在覺得不會有人在的情況下,他沒有特別掩蓋拉開會客室門把的聲音,打開了門。

    在連成一片的漆黑之中,他先是被視野正中間那一團跳動的火光弄得瞇起眼睛,然後就看到火光旁邊突然有什麼東西動了起來。

    克雷斯瞬間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往那裡看去,就這樣猝不及防看見了一個頸脖處帶著鐐銬的人,與他那雙被燭火鍍上一層流光的迷茫灰色眼睛。

    是盧卡∙巴爾薩—兩周前才剛來到莊園的新人。

   

.   

    一個站在半開的門口,一個坐在長桌的角落,兩人都滿臉錯愕,顯然都沒有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跑出來亂逛,畢竟每天的遊戲都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和精力,所以基本上許多人吃完晚餐就會直接熄燈,更不用說半夜了,竟然會有人不睡覺跑來會客室?

    巴爾薩沒有開電燈,只點亮了桌上的蠟燭台。克雷斯不太清楚這位新來的求生者是怎麼想的,不過他自己是無比後悔起床看花這個決定,如果知道會客室有人的話,他肯定不會推開這扇門,或者直接多花兩倍的時間繞遠路去溫室。

    這種在黑暗中被光照亮身形,彷彿抓到他正在做壞事一樣的感覺,勾起了克雷斯一些糟糕的回憶。

    不上不下的握緊門把,壓抑住想要立刻轉身逃跑的心情,如果直接離開會很失禮,雖然不過是簡單寒暄幾句就可以解決的小事,但很可惜,克雷斯所會的、來到莊園後也依然沒有進步多少的社交技巧並沒有教他要如何應對這種尷尬的情況。

    好在這種大眼瞪小眼的情況沒有持續太久,巴爾薩率先反應過來,他似乎花了一點時間辨識來人,才略帶遲疑的開口,無形中解決了克雷斯的窘境:「呃,是克雷斯先生,對吧?晚上好。」

    對方有些沙啞的聲音讓克雷斯找回了一些冷靜,明知四周是一片黑暗,他仍稍稍將門扉拉回擋住自己大半的身形好尋找不被窺視的安心感,接著才硬著頭皮說:「晚上好,巴爾薩先生。」

    克雷斯頓了頓,準備再說一兩句客套話就離開。這個小意外讓他完全喪失了大老遠跑去溫室看花的心情,守墓人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遠離活人,越遠越好,但眼前這位新來的求生者顯然誤會了前輩出現在會客室的原因。

    「恕我冒昧,克雷斯先生在這個時間點來到這裡的原因,是想小酌幾杯幫助入眠嗎?雖然光線有點微弱,不過……」巴爾薩此時沒有戴遊戲中的那副絕緣手套,輪廓意外修長的手指在他自己的下眼瞼處示意性地比劃幾下:「您的黑眼圈確實挺明顯的。」

    也不怪巴爾薩誤解,主棟裡所有能坐著休息的房間只有這間會客室有酒櫃,裡面擺著各種莊園主無償提供給所有人的酒。再加上克雷斯現在這個恍若遊魂的姿態,自然讓人聯想到他要藉酒助眠。

    畢竟正常人誰會在半夜不睡覺,黑燈瞎火的大老遠跑去賞花?更何況他們倆的關係也不過就是偶爾匹配在同一場遊戲時才會打個招呼的同事。他對盧卡∙巴爾薩這個人的印象只有幾個其他人也知道的淺薄關鍵詞——求生者、前貴族、背負著殺人犯罪名的瘋狂科學家。

    克雷斯下意識地就要反駁,雖然並非在意他身上有犯行,但避免麻煩是每個人的本能。可是巴爾薩的話讓他遲鈍的腦袋恍惚想起自己從失眠以來,好像都沒有嘗試透過酒精來幫助自己入睡。

    一個貧窮又卑微的守墓人自然是喝不起酒的,更何況那副與眾不同的外貌總是使他被許多好門面的商家拒於門外。就錢來說,他所有的資金——不管是正當的還是違法的——都是為了長眠於拉茲的一隅做準備;就酒來說,不論是在白天冒著被人看到的風險小酌,亦或夜晚飲用影響守夜的工作,於他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克雷斯對酒的認識全來自那些擅離職守,私藏壇酒的最底層的神職人員們。

    他們自以為做的隱密,然後就躲在角落那處早就沒有人會再來探望的破敗墓碑後面喝酒。一開始還有所顧忌,後來就會因為酒精上頭而原形畢露。克雷斯總將自己顯眼的白髮藏在一棵枯死的大樹後,在陰影的庇護下靜靜聽著那些放浪形骸的神父無所不聊,從神壇上的聖酒聊到信徒塞的金幣,再從貴族的風流韻事講到下城區新開業的妓女。

    就這樣靜靜待著,直到那些瀆職的人醉倒、清醒、走人後,克雷斯便會挪動站的痠脹的腿走出陰影,將還淌著酒液的瓶子收拾好,然後把那幾塊連聖殿的紀錄人員都早已遺忘的殘缺墓碑整理乾淨,在旁邊光禿的土地種上新的鳶尾花。

    雖然每次,剛長出來的苗,馬上就會被再一次到來的人給摧折,他依然固執地不斷埋下新的種子。

    或許是因為這些經歷,克雷斯有意無意的排斥酒精,也是直到巴爾薩提起他才想到剩下這個方法還沒有嘗試。

    ......跟我一起來點琴酒如何?」後輩聽不出情緒的嗓音把克雷斯從無止盡的過往記憶中拉出,守墓人趕緊回神,卻只聽到了後半句邀請,一時有些語塞。

    想要拒絕,因為長久以來的經驗告訴自己對方的行為不過是虛偽的貴族作派,只是出於禮貌,不可當真;但失眠帶來的壓力又已經瀕臨負荷極限,如果再不快點解決,將會影響到遊戲表現,表現不好就沒辦法得到莊園主的認可,也意味著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無法達成,便會永遠失去進入拉茲長眠的機會……

    「當然,我很樂意。」克雷斯聽見自己妥協的聲音。

   

.

    燭台上的蠟燭已經燒掉三分之一,無聲中滴落的燭淚融化又凝固,小小的火苗在一室漆黑中是如此顯眼,克雷斯放棄了摸黑在他不熟悉的房間尋找電燈開關的想法,移開視線不去看巴爾薩的臉,剛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一只斟滿透明液體的杯子就被一隻手推到自己面前。克雷斯就這樣近距離看到了在眾人面前從沒露過真面目的手。

    手指修長,指甲也剪的圓潤整齊,確實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之人才會有的手——只要沒有那可怖的、密密麻麻的疤痕的話。

    猙獰難看的紅痕爬滿本應光潔的手背,甚至在某些地方隱隱透著燒焦般的黑色。即使有昏暗的環境作掩護,有如詛咒般的傷痕依然清晰可見,張牙舞爪的昭示著自己的存在,著實怵目驚心。

    這就是他即便吃飯也帶著那副絕緣手套的原因嗎?

    克雷斯瞪大了眼睛,想起在餐廳時看到的這個人的用餐怪癖。然而沒等他再細看,巴爾薩卻已經把手縮了回去,兩手交疊握在一起,藏在酒杯後。酒液散射的光線模糊了所有藏在它背後的輪廓。

    「抱歉,嚇到你了嗎?我就是怕這樣平常才會一直戴著手套的……」巴爾薩臉上出現了窘態與一點難言的低落:「我來到這間會客室後才想起來忘記戴了。」

    克雷斯這才驚覺自己的視線太過露骨了,趕緊移開目光。一時之間,心虛、羞窘的感覺讓他恨不得立馬衝出這間會客室,同時還有說不出的愧疚感充斥了整個心臟。

    ……本來每個人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祕密,自己不就是最清楚的嗎?結果竟然搞得像是要揭人傷疤,實在失禮又難看。

    ——果然,我這種人真的一無是處啊。

    短短一瞬間克雷斯腦海中閃過許多,最後這些無處可去的負面情緒都轉為尖銳的自我厭惡,像利刃般扎進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創口。

    守墓人自嘲的想著,安德魯∙克雷斯果然是不需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啊……

    ——這個不是什麼需要感到抱歉的事情,克雷斯先生。」

    ……?

    克雷斯瞬間回神,愕然看向出聲的巴爾薩。

    「哈哈,因為你露出了很愧疚的表情,」剛剛還因為被撞破秘密而有點尷尬的巴爾薩此時竟然帶著淺淺的笑意,燭火映照在那雙深色的眼睛裡,閃著細碎的微光,「是我自己忘記戴手套,所以克雷斯先生完全不用有負擔。啊,不過關於我的手長這個樣子的事請幫我保密,畢竟讓太多人知道可能也多少有些麻煩。」

   克雷斯的身體先於大腦的命令動作,他下意識點頭,就見巴爾薩舒了一口氣,說:「克雷斯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呢。」

    克雷斯聽著那溫和的語氣,看到對方唇角邊微翹的弧度,腦袋突然一片空白。

    明明溫柔的人是你才對吧。

    這句話毫無預兆的在他空空如也的思緒中冒出,剛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緊隨而來一種陌生的感情霎時淹沒了自己所有的感官,所以只發出了幾聲意義不明的喉音。

    帶點酸澀,帶點苦味;但更多的是有如溫柔潮水般的溫暖——陌生卻熟悉的感覺,讓克雷斯沒來由的一陣鼻酸。

    被埋藏已久的記憶悄悄掀開了落灰的一角,某個被時間洗刷模糊的瘦弱身影一閃而過,是誰曾經也讓他有過這種感覺?

    那種如冬季的火爐、讓人眷戀的……

    但是克雷斯打住了自己發散的思維。因為他的眼角餘光撇到了巴爾薩詢問的眼神。

    克雷斯閉上嘴,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埋進內心深處。為了對方轉移注意力,他趕緊把酒杯舉起,無知的想要一次灌完。

    杯壁靠近嘴唇的同時香氣也爭先恐後的鑽入鼻腔。然而在屬於琴酒的芬芳之中,那轉瞬即逝的熟悉感擾亂了克雷斯的心神。

    「鳶尾花的味道……?

    一絲若有若無的鳶尾花香氣夾雜在紫羅蘭同樣淺淡的香味裡,其實就連仔細聞都不太能發覺。但對於生活在拉茲的克雷斯來說並不是什麼難題。

    「啊——這款酒加了比較多的鳶尾根做定香劑……是一種能留住香氣的東西。」巴爾薩聞言,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微微低頭輕嗅,但他沒什麼感覺,反而對更加明顯一些橙香感到留戀……因為一位溫柔的、已經不在的女士。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掃克雷斯的興,隱晦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守墓人終於放鬆下來的臉龐,又轉到對方空蕩的左胸口袋,不易察覺地眨了眨眼:「你很喜歡鳶尾花?

    人一旦提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總會多少放下些防備,尤其克雷斯剛剛還不小心冒犯到巴爾薩,因此心裡那點愧疚更是讓他不自覺地緩和了周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難得開始進行了交流:「鳶尾花會帶著善良的靈魂飛往天堂,這樣我們在人世間受到的所有苦難終將得到慰藉,靈魂將擁有真正意義的安息。」

    他的話語裡飽含了神聖的虔誠。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巴爾薩一頓,隨即失笑道:「因為這個理由所以喜歡鳶尾花?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沒有,只是一般人喜歡的通常是香氣、外觀、花語、與之有關的美好回憶……這種正面的東西。」

    巴爾薩謹慎的斟酌用詞,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點恍惚。

    ……但是,你的話聽起來,就好像嚮往著它們帶領著你走向死亡一樣。」

    房間裡安靜的落針可聞,克雷斯面無表情,灌了一大口酒進到胃裡。滿腔的杜松子味讓他不適應得想大聲咳嗽。

    然而巴爾薩似乎沒有轉移話題的想法,又或者只是他已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仍在喃喃自語:「死亡真的有這麼好嗎……

    「有什麼不好?

    或許是酒氣上湧的關係,克雷斯覺得自己心跳加快起來,一股莫名的、激昂的情緒包裹住他,總是蒼白的臉染上透著熱氣的薄紅,守墓人忽然咬牙切齒,搭在餐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緊,在桌布精緻的花紋上留下皺褶。

    「你又懂什麼……!」克雷斯渾身僵硬,每一個字都像費盡了極大困難才吐出般,挾著滔天的怒火,「尋求自我的救贖有什麼不好?!

    眼裡看出去的景象隨著情緒的沸騰而扭曲,而克雷斯又清楚的看見巴爾薩錯愕的臉,但就如同洶湧氾濫的洪水,那些早就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一旦找到了出口,就怎麼也停不下來:「那些尖銳惡意的目光!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卻憑空出現的流言!曾經身為高高在上的貴族的你,怎麼可能理解?!就只是因為這副長相,因為我以這副令人恐懼厭惡的長相活著!所以無論我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得到正常人能輕鬆享有的生活!

    巴爾薩張嘴想要說點什麼,但克雷斯卻沒有給他插話的機會,冷笑一聲,飽含怒氣的嗓音掩蓋掉那不易察覺的哽咽,傷人也自傷的語句一句又一句冒出:「你要說什麼,該不會也是『祈禱和懺悔或許比治療有用』這種空話吧?還是你想要假惺惺的道歉?別裝模作樣了!

    「所有醫生都這樣說,包含我見過的所有人。無論我的母親如何拋棄尊嚴甚至下跪哀求,傾盡一切只為讓我好好活下去,換來的只有一句『你應該考慮放棄這個被詛咒的孩子』!

    母親。巴爾薩呼吸一窒。

    「然而不論我有多麼痛苦,我還是可悲的活了下來——因為那是我母親的願望——儘管她也以死亡的方式離開了我。」

    憤恨的語氣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連言語都無法表達萬分之一的悲傷。

    「既然要旁人理解我是如此困難,為何我不能尋找自己的救贖與解脫?

    克雷斯口裡發苦。他的眼睛脹得發酸,卻早在很久以前,就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通往天堂的列車也有一等座』,不是嗎?

    他苦笑著,品味著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話。

 

.

    沒了聲音的填充,空間一下子寂靜下來。

    太過激動讓一向寡言內向的守墓人有點喘不過氣,結果喝酒不但沒有讓克雷斯產生睡意,倒讓他突然把情緒爆發出來,精神反而更亢奮了。克雷斯吸了一大口涼氣,後知後覺的發現到了後面他只顧著自己講話,完全忽略了巴爾薩。一瞬間在眾人心中的那個卑微懦弱的求生者又回來了,他心裡一沉,緊張地看向一直坐在他對面的新人後輩。

    然而巴爾薩的樣子有些古怪,他愣愣地看著克雷斯,瞪大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的臉,那副定格在一個奇怪表情的臉非常可笑。就在克雷斯終於想到要關心一下對方的反常時,巴爾薩卻像是生鏽的機械終於重新運轉般,由僵硬的面部肌肉牽引著,露出了一個與之前守墓人看過的都不一樣的笑容。

    ——笑得離哭那麼近,又和悲傷那麼遠。

    「什麼嘛,原來你也……

    巴爾薩話沒講完就像忍不住一般開始狂笑起來,他笑得全身都在發抖,整個人都快要摔下椅子,彷彿有什麼極其有趣的樂事可以讓他拋棄所有教養禮儀只顧著瘋狂地笑。但是這突如其來的沙啞笑聲似喜似悲,似狂似怒,詭異又可憐。藉著淒涼的音調滿溢出的痛苦與同情聽的克雷斯心臟一緊。

    分不出到底是哭聲還是笑聲的破碎音調持續了很久,克雷斯咬住自己臉頰內側的肉,靜靜看著巴爾薩癲狂的神態,沒有任何動作。直到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因為長時間僵直而開始發酸時,還笑得停不下來的巴爾薩才抬手摀住自己的雙眼,把眼眶擠出來的眼淚禁錮在手心的範圍之內,不讓坐在自己對面的人看到。

    單薄的胸膛起起伏伏好幾次後,巴爾薩才勉強找回聲音,嘴角扯成一個難看微笑的弧度,說完剛剛沒說完的那句話。

    「原來你跟我是同一類人啊,克雷斯。」

    無法理解巴爾薩一連串奇怪舉動的克雷斯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他想要開口說點話時,有什麼東西順著自己的臉頰,沿著下頷滴進了他只剩一半的酒杯中,平靜的液面霎時泛起陣陣漣漪。

    克雷斯抬手往自己的臉頰一碰,摸到了滿手濕涼,才發現從不知何時開始,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

    「克雷斯。」

    ……嗯。」

    「我有跟你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嗎?

    ……

    克雷斯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但巴爾薩好像也不是很需要他的回應,自顧自地將自己空掉的酒杯重新倒滿:「她是被自己所嫁的男人給活活氣死的。」

    「我親眼看著她捧著寫滿債務的單子倒下去。當我衝過去接住她時,我才發現整個家裡,包括她自己都變得異常空蕩與單薄——那個男人,我的父親,投資新興產業失敗耗光家產後,瞞著妻子拍賣掉她所有的嫁妝還債。」

    巴爾薩的語氣很輕描淡寫,淺淡得像是在敘述今天的天氣很好一樣,可是雙方都知道藏在每個單詞底下的心情絕不如同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

    「她當天晚上就死了。什麼話都沒有留下。她唯一留給我的是昏迷前那個充滿不甘和怨恨的眼神——我想她也一定很恨我,因為我只顧著自己的理想與研究,從沒有察覺或關心家裡的異樣……沒有為她做任何付出。」

    燭台上的蠟燭將要燃盡,光線漸漸微弱下來,讓巴爾薩的眼瞳裡看起來只餘下一片漆黑。

    這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克雷斯能理解這種連絕望都蕩然無存的死寂——這種人生第一次產生的共鳴,讓他升起了些許勇氣。

    於是,他拿起酒瓶,斟滿自己的杯子後,拿過巴爾薩的酒杯往裡面繼續倒酒。在對方詫異的目光中,克雷斯維持著傾斜酒瓶的動作,直到原本已經有七分滿的酒液都快要滿溢出來才停下,遞給那個此刻看起來脆弱無比的人。

    「把酒喝完,然後去睡覺。」克雷斯一字一句道:「當今夜過去後,我們依然要參加遊戲——為了尋求自身的救贖而努力,不論在旁人看來有沒有意義。」

    如此認真,如此倔強,像是瀕死之人依然懷著一絲希望的無用掙扎。

    ——卻正是對他們這種末路行者最好的註解。

    蠟燭最後的火焰跳動起來,燃出自己最後的光芒;於是克雷斯看清了巴爾薩眼裡的星火,看清了他嘴角邊那抹幽微的弧度。

    「下一次,」巴爾薩伸出醜陋殘破的右手,接過了酒杯,「再來一起喝酒吧。」

    克雷斯這次依然回答,只是又抿了一口酒;巴爾薩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任憑沉默回歸房間;唯有琴酒隨著時間漸入中調尾聲,柑橘與檸檬的存在感越發明顯,刺激著感官。

    寂靜的夜晚,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的昏黑空間裡,彷彿要用酒精洗刷掉一切痛苦的悲傷般,克雷斯就這樣跟巴爾薩一起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後在肉桂溫暖甘甜的香氣與些許胡椒感的琴酒尾韻裡,終於感受到了遲來的困倦。

    在昏沉的意識即將墜入虛無之際,他聽到對面的人無比輕柔的聲音。

   Merci pour tout.(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Bonne nuit . (晚安。)

    突然覺得無比安心,在些許胡椒感和肉桂香氣的琴酒尾韻中,克雷斯閉上了許久未曾闔上的眼睛,陷入了渴望已久的安眠。

    一夜無夢。

   

                                                                                  Fin.

 

結束了~打得好累(),然後補充一點文裡沒講清楚的東西:

l這篇原本名字叫Bereavement,專指喪親之痛的悲傷,但後來想想不只有這一層,所以改用了涵義更廣的Grief

l一直覺得盧卡跟克雷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除了現在皆是被世人所唾棄的對象外,還有他們對自己所追求的目標不顧一切的執著,他們的母親也在兩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重要地位。一個是促成了盧卡的出走,一個讓克雷斯以能長眠於神聖的陵墓中為一生的願望。因為這兩人的起始,他們才能在莊園相遇,不管是好是壞。

l這裡設定盧卡戴手套除了遮擋疤痕及搞實驗的用途之外,其實更多是因為那場意外後,他的手部神經多少有點受損,以至於受傷時常常本人都沒注意到,所以也有保護的作用。被發現手上疤痕那裡,他確實是有點不悅的,但那個是因為觸景生情,突然想起了那場實驗事故,本人對於安德魯驚訝的眼神反倒沒有太多感覺,結果安德魯直接把所有東西都算在了自己身上()

l盧卡會笑有很多情緒在裡面,除了悲傷和同情,還多少混雜一些比較陰暗的東西,譬如「終於遇到跟我一樣的人了」的幸災樂禍,包含點自憐意味,然後看到有人也這樣就覺得很痛快的感覺……不過除了大腦受過傷精神狀況不穩定外,在文中時間點的特殊也讓他充斥比較多的負面情緒(雖然面對安德魯時沒有表現的很明顯),不過有過跟安德魯的談話發洩情緒後就好很多啦,又變回一個正直好青年(?)

l從「克雷斯先生」到「克雷斯」,想要表現的是一種心理上真正的拉近距離。不熟的人之間是稱呼姓氏嘛,所以整篇文都是用他們的姓氏來敘述,因為這次是比較嚴肅的主題,希望有種距離感來表達兩人從遠到近的心,還有那種在灰黑的人生裡意外找到同類,雖然彼此依舊懷著戒心,卻能在受傷時互舔傷口的感覺。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看似疏離,實則親近?平常不會主動踏入對方的生活,卻能在必要時將後背交由對方保護……(胡言亂語)

l雖然應該沒有人想知道,不過姑且說一下琴酒的參考範本——是法國皮耶費朗酒廠(Pierre Ferrand Distillery)的絲塔朵(Citadelle)系列,不過基本上都已經完全魔改了,所以經不起考據抱歉qwq

 

    是說鳶尾花是法國國花,盧卡是法國人,克雷斯喜歡鳶尾花,就等於他喜歡盧卡!!!(暴言)

大概就是這樣啦,寫得不好,謝謝願意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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